王院長邀請治療團隊夥伴們撰寫衛教文章,用文字表達對案主、家屬、社會的關懷。因為深知衛教是心理服務與民眾接軌的第一步,我在行事曆上慎重畫記下這件大事,接近交稿日前夕的幾週,工作片刻、通勤路上,我都在思索著:該寫些「什麼」?要向「誰」說話?說話的「目的」是?
想了又想(真的很愛想 XD),最後決定,作為一個心理從業人員,我所擔負的不僅僅是將那些「民眾不知道」而「心理衛生專業工作者知道」的事,用「專家的口吻」說給民眾聽,更要去談談那些在心理工作田野裡共同經歷、設法找出路的哩哩摳摳(台語),以及心理諮商的「空間」與「關係」如何承載、梳理這些哩哩摳摳?
畢竟,不管你是窮忙族還是富二代,是魯蛇還是溫拿,我們共同呼吸著21世紀的空氣、頂著陰晴不定的天空,窩在溫潤而鬱悶的盆地裡、面對世界分裂極化抵抗蔓延、苦撐漫長工時異化勞動、止不住寂寥對親密渴望。
現代人的處境是共通的。
於是我問自己,這些日子以來,我在諮商室中聆聽、陪伴的面孔,究竟是哪些人呢?這些人正在經歷怎樣的「難」?他們試圖從怎樣的「困」裡破繭而出?他們究竟要往「哪兒」去?然後,「我」,共享了什麼?
《與誰相遇?》
可能基於我的性別、年齡、學經歷、關懷,我所遇見的人們,座落在 25 ~ 40 歲之間,男女皆有,女性為多,從單身貴族到飲食男女再到新手媽媽,從同志到異性戀(目前尚未見到變性者),黃澄澄的臉譜中點綴著幾副黑白面孔;他們多半說普通話,少數選擇或只能用英語交談;都受過高等教育,有第一代大學生(first generation college graduates),也有世襲文化菁英;有人生於斯長於斯,更多是為了討生活北上西遷,還有人飛越一整個太平洋來到這個語言不通的城市;他們棲身於夕陽傳產、家族事業,或在蓄勢待發的新創與跨國企業裡拼搏角力;他們有的才初出茅廬,睜大好奇的雙眼眺望更高、更遠、更寬廣的世界,有的卻已飽經滄桑,撐著厚重的眼皮,勉強迎來新的一天。
英文有個字叫「Millennials」,中文譯做「千禧世代」,台灣人較熟悉的詞是「Y世代」(Generation-Y),國際上更流通的語彙是「回聲潮世代」(Echo Boomers)。不論是千禧、Y、還是回聲潮,說的都是那批出生於1980年代初期至2000年的二十年間(尤其1980 ~ 1996年之間),目前照理講應引領社會風向的中堅青年們(雖然這也是biased的!)。經濟上,他們站在前人/巨人(「戰後嬰兒潮」父母)的肩膀上,衣食(較)無虞,敢於想像;政治上,他們成長於柏林圍牆倒塌、西線無戰事的國際氛圍裡,傳說中的「老大哥」遲至今日才在資訊戰煙硝漫霧下成為事實;生活上,科技日新月異、網際網路帶領他們翱翔寰宇、穿越時空,打破既有傳播階層秩序;職涯上,他們不願「只為工作而工作」,追尋「意義感」與因「滿足」而來的快樂;生存上,他們正受新自由主義與全球化市場的威脅夾擊,為了擠身M型社會右側尖角不停追趕著!
這群人恰巧就是我在諮商室內遇見的人,可能我也身處其中。
《怎樣的困頓與掙扎?》
回聲潮世代的共同處境是:在這個匆忙追趕國際化、塗脂抹粉仍掩不去稚氣未脫、世故又樸拙、中西混搭、新舊錯落的現代化都市中,掙扎著追求更好、更有尊嚴、更自由的生活。
自古而今,人類都在追求著「更好、更有尊嚴、更自由的生活」,過去曾有人為此流血,今天我們仍為了這個看似理所當然、實則無比艱難的願望,在街頭、立法院、小樹屋、網路空間、以及「諮商室內」努力著。自然,能走進諮商室內的人,都是有能力負擔與使用專業心理衛生資源的人,於是專業工作者能夠見證與記錄的困頓與掙扎,也有著相似的圖像,那些無法被接應進密室中協商的,就暫且交給前線的陣地社工、自殺訪視員、社區關懷員和「報導者」吧(在此向忍受惡劣勞動條件在一線奮戰的約聘心理衛生工作者與「報導者」記者群,致上崇高敬意)!
在諮商室中,不分性別、階級、種族、國籍的回聲潮世代,訴說著他們在「麵包」與「夢想」、「安全」與「自由」、「自我實踐」與「家族期許」、「困坐危城」或「遠走他鄉」、「小我」與「大我」之間的拉扯。父代對於經濟起飛、安居樂業的樂觀想像,如今反成尾大不掉的包袱,回聲潮青年嚮往的「更好、更有尊嚴、更自由」的生活,正面臨嚴峻考驗,而考驗他們的不僅僅是「個人」的抗壓性及耐挫度、才情素質、眼界格局、家庭教育、社會資源、甚至是心理治療師最倚賴的客體關係(Object Relation)(註1),更是眼下高度競爭與快速流動的全球化職場,人的移動遷徙跨域,價值的裂解重組再排序,以及「明天我會在哪兒?」的自問自答。
我所遇見的回聲潮青年,有的已為人父人母,超時工作不得不委託退休爸媽幫忙帶小孩(然後在「育兒」大事上,上演世代革命),有的仍閃避著逢年過節親戚朋友太過熱心的問候;有的事業卓然有成,樂作空中飛人不忘拉拔故友同窗,有的則懊惱著年復一年尷尬的同學會;有的滯美不歸,最終讓父母十二道金牌召回,文化上的扞格、生活慣習的落差、價值系統的衝撞,足以讓兩~三代人團而不圓,也有人手邊工作正告段落,計畫著(跨海)西進、北漂、南遷、東移;來自英語世界的回聲潮青年,或懷抱浪漫異國憧憬、或背負沈重學貸壓力,流浪到東亞,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拔河,遙望衣錦還鄉的一天。
回聲潮世代是來不及長大,就得面臨抉擇、再抉擇的一代人。
《諮商室裡的尊嚴與自由》
於是乎,諮商這個小小空間、萍水相逢的關係,成為「盛裝」這一代人勞動遷徙的汗水、失落分離的淚水、懷抱理想的墨水、離經叛道的沫水的器皿。我們或許沒有神仙教母的仙女棒,可以讓南瓜變馬車,也沒有小叮噹的任意門,瞬間叫天涯若比鄰,但我們可以撐出一個小小的空間、一段安靜沈澱的片刻,一起梳理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人我關係,一同辨識在這場複雜說變就變的「困局」裡,哪些是自己的、他人的、父母的、社會的、時代的?哪些動得了、哪些動不了?然後我們才有機會,在一個更貼近自己、更清明的狀態裡,重新做一次選擇 – 一個「知其所以的決定」(informed decision)(註2),人才不會總是覺得在家庭壓力、主流社會價值、經濟環境、政治局勢等多重力道作用下,身不由己、不明就理。
我很喜歡存在哲學中的一個概念,叫「置身性的自由」(situated freedom),它說的是:人其實沒有絕對、純然、真空的自由,我們一出生即乘載著諸多必然(拿美國護照的一定比拿中華民國護照的容易在國際上走跳)、面臨各種限制(身體殘疾人士在行動上比正常人受限)。一個人所能擁有、行使的自由,受到他與生俱來的生物/器質性條件、身處的時空脈絡所框限,選擇本身所彰顯的意義,也鑲嵌在特定社會—歷史場境之中。但這並不表示個人意志不復存在、我們此生是被決定的。反之,唯有接受人生在世的侷限與必然,我們才會看見實然的可能,而生而為人的尊嚴,正是在這樣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覺知與選擇當中,鍛煉出來的!
註:
1. 客體關係理論(object-relations theory): 是心理動力取向的人格發展理論,主張人類行為的動力源自尋求客體。 客體關係理論是在精神分析的理論框架中探討人際關係,更強調環境的影響。 認為真正影響一個人精神發展過程的是在出生早期嬰兒與父母的關係。詳見維基百科:https://en.wikipedia.org/wiki/Object_relations_theory
2. 知情的決定 (informed decision): 是北美多元文化諮商的核心信念與做法,強調在與少數弱勢族裔的案主工作時,諮商員該確保案主在「資訊透明」的情況下做出選擇,是「民主」精神在諮商現場的最高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