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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記憶與潛意識的關係──在長期心理治療中回到情緒根源的意義

By 蘇俊濠 諮商心理師

  在臨床工作裡,個案能憶起的早期回憶大多數都是負面的,如被父母辱罵、被同學或老師霸凌、被(堂/表)兄弟姊妹欺負、獨自一人躲在角落哭泣……雖然當中也會有正面與快樂的回憶,但總體而言還是以負面居多。

  作為心理治療的工作者,我很重視這現象背後的心智科學原理,這有助於我聆聽個案娓娓道來的童年故事,為他們梳理生命的足印,並發現背後的(潛意識)意涵。

總是被語言加工過的最初記憶

  我們先看看目前學界對記憶研究的幾個共識:早期記憶大約是在三歲半時出現,並以其組成的複雜程度,逐分為影像(image,如一個杯子)、場景(scene,廚房裡的種種)、情節(episode,在廚房跟誰互動或發生了甚麼事)三種類形,但這三種記憶類形的界線其實是流動的。

  當我們說「回憶/記憶」時,代表它已經受到「語言」所加工、組織與綁定。然而,在語言之外的,如觸覺、味覺、視覺、嗅覺、聽覺的回憶,平均可以追溯到兩歲半。只是這些感官式記憶是在語言還沒、才剛發展之際,即神經和大腦還在高速發展與組織時出現的,因此常常是片段的影像或場景,不太可能是比較複雜的情節記憶。

  在「語言」與「非語言」記憶的比對中,可得知一個人即便多麼肯定自己的「最初記憶」是長怎樣,在時間序列上它仍然不可能是「最初的」,因為最初的記憶要不是因為缺乏語言而「無法提取」,就是你已經「遺忘」掉的片段。這代表,若要回憶起甚麼,我們只能用語言「說」出來。

  而研究發現,大約只有17%的兒時最初記憶是快樂的、安全或引以為傲的,卻有83%是與負面情緒相關,當中又以恐懼與害怕為主,苦惱和憤怒為次。

  記得一位個案A說他完整的最初記憶(情節式),就是他五歲時睡在閣樓,然後聽著父母在飯廳鬧得不可開交,「我們離婚吧!」之類的話充斥耳邊,而他則是怕得縮在被窩裡流淚。

  我設想著個案父母的爭吵與不和,不太可能是一天兩天的事;所以合理推測,個案曾有過「父母爭拗」的聽覺或視覺的非語言、或能被語言化的影像記憶,只是它們被遺忘了。因此可以問,為何個案A的最初記憶是定格在五歲那個晚上?這讓我們回到「為何兒童記憶主要是負面」的問題上。

因為日常,便被遺忘;因為脫框,就被記住

  心理學家發現,不論是正面或負面的生活,只要它開始有重複的腳本(script),如每天都上演「被媽媽叫醒 → 上學 → 下課做作業 → 跟爸爸玩耍 → 睡覺」,這些經驗就會集結成心智中的基模(schema),即經驗或回憶的背景(background)。──有趣的正是,由於腳本是會重複的尋常日子,所以這個背景是「能夠被遺忘」的!

  換言之,一件事情之所以會成為童年重要的回憶,或最初記憶,正是由於某個不尋常、非慣性、令人意外的、脫離常態的事情出現了!這個情感和認知的衝擊就會從背景中凸顯出來。

  如是者,那些小時候過得還不錯的人,之所以總是回想起被打被罵的童年負面記憶,也是源於這個「腳本」與「意外」的關係:那天,我被慘痛地懲罰了…那天,我爸突然爆怒…那天,我媽突然跟我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彷彿,我們對一年的364天的歲月靜好毫無思念,卻只會「不知感恩」地記住那剩下的一天所發生的例外。因此,心理學家Draaisma才會說:為了記住某件事,首先必須忘記許多東西。這就是記憶的運作方式。它把我們生命中的前三、四年帶走了,幾乎空白。

  因此在上面提及的案例中,那個從背景中脫框而出的就是「我們離婚吧!」這句話。在剎那間,個案A從父母吵架的日常中驚覺到,今天與過去的爭鬧有所不同,一個危機直接以語言的方式降臨,命定了他將失去完整的家,心中以幻想支撐的美好家庭圖像直接破裂。

  而面對臨床個案那承載種種苦楚的最初記憶,我會這樣形容:一片於尋常悲傷裡的不尋常悲劇帷幕突然被掀開,並強迫我們登臺演出這悲劇主角。

情緒衝突之處,記憶誕生了,因此心理治療得回到這場景

  最後若我們以精神分析的角度再思考這個現象,就會發現今天關於記憶的研究與百年前佛洛伊德提出的不只不相違背,前者仍能提供進一步的見解。

  佛洛伊德在寫下鉅著《夢的解釋》的前一年,曾討論「屏障記憶」(screen memory)一事,思考人們那種最初記憶(不論是影像、場景或情節式)的構成與意義。他早早肯定了今天記憶研究的結論:最初記憶不一定是最初的、人的回憶真確性是難以考究的、童年回憶常是真實與幻想混合的

  此外,佛洛伊德更強調了潛意識的心理學觀點:童年之所以會形成一個記憶點,源於那裡有個「衝突」,即一個欲力的表現與相對應的潛抑力量的抗爭。換言之,就是一個情緒張力極鮮明的地方,且背後的某些事被現在僅記得的記憶「屏障」(screen)起來了。

  好比一位女士問我:「Harris,我小時候記憶不多,但常做一個夢,就是我怎樣跑,還是會被一隻怪物抓住」。在一些聯想引導後,她回想起照顧她的外婆常常說如果她不乖,就會被怪物抓走。現在事情的答案已經浮上水面,我跟她說:「那也許妳小時候常常在外婆背後,做那些『不乖』的事,才需要這個夢來懲罰自己吧!」她靜默片刻,因著某些記憶的回返而立即羞紅了臉,但點點頭默認我的詮釋。

  精神分析或我的臨床工作中總會發現,個案能回想的最初記憶不必然就是最初的,它常常包含了一些被「屏障」起來的重要情緒、念頭、感受、以及當年弱小與受驚的自我。

  因此,在長期的心理治療中,我和個案必得回到他的潛意識場景裡,重新經驗那些仍舊如故的情緒傷口(換言之,長期心理治療總是平順舒適?這是不可能的。)治療師是試著以成熟的人格去涵容、或為情緒命名、或讓個案自己找到安頓過去或重寫歷史的力量與方法……然後,也許在幾年後,諮商結束,他與她告別了治療師,成長,獨立,真實地成為自己。

●蘇俊濠│諮商心理師/女人迷作家/FB哈理斯的精神分析躺椅

●文章改編自〈能被記憶,是因為遺忘──為何回想童年,總是負面回憶比較多?〉https://womany.net/read/article/25968?type=author